端午期间,街市间早已铺排出各色粽子,礼盒的包装璀璨夺目,然而每每目光掠过,心底却无端生出几许空茫——那些被层层密封的工业珍馐,仿佛一道无形的屏障,将童年时那纯粹温暖的粽香阻隔在了另一个时空,变得杳然不可追。我这才惊觉,原来最浓稠的端午滋味,早已被岁月凝固在记忆深处,不曾散去。
那时老家的端午,从农历五月初便悄然酝酿开来。灶房角落,一只阔口大缸浸满了雪白饱满的糯米,被水滋养得如珍珠般圆润生光。另一侧,青翠的箬叶堆叠如小山,在清水中舒展着筋骨,脉络清晰如画。我总爱蹲在旁边,看老一辈们用那双布满岁月沟壑的手灵巧地翻飞。取一张宽大粽叶,手腕轻巧一转便卷成一个尖尖的小角,先铺一层莹白的糯米,再郑重放入一颗饱满的红枣或一勺艳红的赤豆,最后再覆上糯米,压实,裹紧,用细韧的麻线缠扎结实,像在包裹一件无价的珍宝。那专注的神情里,流淌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庄重。
待粽子悉数包好,便放入大铁锅,架上猛烈的柴火。灶膛里,木柴噼啪作响,燃起温暖而明亮的火焰。锅盖上渐渐聚起厚厚一层白雾,水声由细微的“嘶嘶”低语转为沸腾的“咕嘟”喧响。渐渐地,一股难以言喻的香气开始悄然弥漫——糯米的醇厚、箬叶的清香、枣豆的甘甜,被温柔的蒸汽糅合在一起,丝丝缕缕渗入呼吸,又悠悠然充盈了整个灶间。
锅盖掀开,热气如云雾升腾,裹挟着浓郁的粽香扑面而来。捞出几只热腾腾的粽子,凉在竹匾里。我迫不及待剥开深绿的粽叶,那晶莹剔透的糯米便露了出来,咬一口,软糯弹牙,带着箬叶特有的草木清气,红枣的蜜甜与赤豆的粉糯在唇齿间化开,顺着喉咙滑下,暖意便从胃里一路蔓延至四肢。那一刻,灶膛里的火光映着老人的笑脸,照亮了童年最馨香富足的画面。
然而那氤氲着暖香与期盼的端午,终究在光阴流转中渐渐隐退。如今冰箱里只有超市售卖的粽子,包装精致,口味繁多。我拆开一只,甜得刻意,香得浮泛,独独缺少了那股源自土地、经由柴火与耐心熬煮出的熨帖灵魂的暖香。舌尖的滋味,竟成了心头一道微凉的沟壑。
我怅然放下那冰冷的粽子,目光投向窗外。暮色渐合,远处不知哪家的灯火次第亮起。恍惚间,灶膛里跳跃的火焰、蒸腾的雾气、老一辈被汗水濡湿却始终含笑的脸庞,又在记忆的底片上鲜明地显影——原来那粽叶包裹的,岂止是米粮与蜜枣?它分明裹藏着一个孩子对节日最滚烫的期盼,一个老人对生活最朴素的虔敬,以及一段被柴火与时光煨炖得无比醇厚的人间温情。
流年滔滔,带走了灶台边氤氲的水汽,带走了那双巧手翻飞的慈祥身影,也带走了小院中那份翘首以待的炽热心情。然而,当工业化的便捷将节令的滋味推向千篇一律的尽头,记忆深处那份独特的暖香反而愈加清晰与珍贵起来。
它提醒我们,真正的节味,是生命与自然共酿的琼浆,是时光窖藏于心的琥珀。纵使尘世喧嚣,人心纷扰,那灶膛里跳动的火光、铁锅中升腾的暖雾、外婆额角细密的汗珠与唇边满足的笑意,以及舌尖上那份无法复制的醇厚,早已在我心深处,筑起一座不熄的灯塔——它昭示着,世上最恒久的馨香,并非来自市井琳琅的货架,而是源于生命深处用爱与光阴亲手包裹、以虔诚慢火细细熬煮的,那份无言的温暖与甘甜。
时光终将裹挟着许多事物奔流向前,但记忆深处那永不褪色的粽香,却像一枚温暖的琥珀,将那些至为朴素的光阴、最为赤诚的心意,连同老灶前那份虔诚的等待,永恒地封存其中,熠熠生辉。(黄山 吴钰)